雪夜尘落_何处闲春剪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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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尘落

  转眼,光阴荏苒,整整十六载。

  宫闱外的柳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辗辗转转,轮回了无数的冬夏。

  大宋铁蹄先后攻克后蜀,楚,南平,南汉,南唐,一统华中,江山稳固。

  而大宋皇上,多年以来南征北战,勤政简朴,当为一代明君,尽享万民拥戴,威名远播。可是近日,大宋朝臣个个忧虑难安,源自于皇上龙体欠安。初秋而起,一向英武的皇上不知怎得染上风寒,引发了旧疾,竟然愈染愈烈,渐渐至沉疴难起。

  余闵也老了,曾经的韶华在鱼尾纹间渐渐褪去。他屏息立在浅金流苏的御榻前,低低垂下脑袋,眼中潜着一抹悲切。一旁的潘美见到,不动声色的自身后将他的朝服一扯,幅度很小,却仍是被人瞧见了。

  “潘郎住手,朕,要听实情!”带着磁性的中音,即便病体消弱,也自带一股威严。

  “是!”

  “皇上圣体,圣体……”余闵想接着说几句宽慰话,却被流苏内两道清明的视线噎住,再次垂下了头:“只要多加调养……”

  “好了!”帘内的人动了动,似欲坐起。一旁的宫女连忙搀扶着起身,将那软软的八宝玫瑰枕,塞到皇上的身下。

  帘幕开了,一张俊朗无醻的面容几无改变,只是消瘦了许多,曾经乌亮如墨的发如今染了几许岁月的痕迹,更加沉稳,更加坚毅——他的气度,宽博如山海。只不过那双桃花眸子,偶尔会漾出丝清郁,幽幽,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偶尔偷眼瞧过。

  他挥了挥手,修长的臂本惯于立马提缰,这时却略抬抬就感觉辛苦。他流露一个苦笑,“你们下去吧!”

  他还要有事未了。见见皇后,见见德昭德芳……

  然后,他还想去一个地方。

  才十月,竟然就落雪了。玉屑琼花被揉搓着,簌簌漫扬,倒引起人许多遐想。

  等这里落了雪,我就把你堆成个大雪人,露两只眼睛逮麻雀,逮着了才许出来。

  是谁,曾这么咯咯笑着命令,将一双莹白小手递给他,月牙般弯着眼睛要求取暖?

  如果,逮不着呢?他那时宠腻的微笑着。

  逮不着就等着,等到傻麻雀上钩为止。

  如果,就是没有麻雀上钩呢,岂不是要冻死?

  大哥傻了?她嬉皮笑脸,发丝调皮的划过他的大掌。我可舍不得!

  是舍不得我挨冻,还是,舍不得我死?他曾问过么,这样的幼稚的情话。

  她却跺脚气了,都舍不得,不许挨冻不许死不许受伤不许疼,一样都不许!好好的说话呕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只是想看看她为他着急得模样,想听听她甜蜜的情话。说爱,说欢喜,说一辈子在一起。仿佛回顾着一个叫人续的梦,深邃的眸间潺潺漾出几丝隐约的喜悦,赵匡胤兀自将锦被轻轻扯了扯,自失一笑。

  原来,他还没有忘呢,那个灵巧如水的影子。

  丫头,我依你的,用心了这么些年。该得到的,该追求的,世间的尊荣,妻儿的欢笑,万民的景仰,我该是做到头了,对不对?如今,我累了,从心底而外的倦了,开始想静静歇歇。这心境,不晓得,你会不会了解?

  安谧中,一个年轻的大眼睛宫女进来伺候,撞见皇上眉目间极淡的怅然,心里就打个突儿,开始对于私下散于宫中的那个浪漫传言几分相信——这个神一般的男人曾钟情于某个极特别的女子,最后不知怎的却分开了。他因为那个女子,从此尊重了女人的心。九五之尊,却肯给妻子绝对唯一的忠诚,而后十几年来,王皇后薨,他续娶了宋后,从未纳任何妃嫔。只不过他的心么,还在……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暗骂自己。想什么呢,这世间怎会有皇上求知不得而念念不忘的情爱?果然是总管魏姑姑教训得对,她最近是思春了,什么都肯胡乱联想!姗姗移步,敛眉低声:“皇上,该用药了!”

  “罢了!”磁性的声音低沉悦耳:“传下去,今日戌时,宣太子进宫一叙。”

  “是!”

  细雪的夜,薄凉氤氲。桌上的几道小菜倒冒着腾腾热气,有些甜丝丝的香。

  光义的喜好真正也有些改变了呢,就是性子还是冷。赵匡胤望着弟弟一身淡淡豆绿宽袖长袍,赫赫带风的行来,不禁勾了勾唇角。

  “皇上!”弟弟欲跪。

  他只是笑,忽然有些怀念:“起来吧,多久没叫我大哥了?今儿个别拘束,潜开那些杂人,就咱们哥俩喝一盅!”

  赵光义迟疑了一下,冷冽的模样融化了些。他点点头,屏退诸人,坐到榻边的雕花椅上,斟了两杯鹤觞,自己的满,大哥的,杯底:“大哥,请!”

  “嗯……”赵匡胤瞟了一眼,不满,听到弟弟的迟疑:“御医交待……”

  不可饮酒!

  “你也婆婆妈妈起来?”赵匡胤不耐的沉眉,自去取了官窑白玉壶斟了,抬手饮下一程辛辣。

  赵光义皱了眉头,漂亮至极的眸间闪过一丝痛色,却也不多劝,自己又满了一杯,扬脖饮尽。赵匡胤就看到他白皙的脖颈间有一根翠绿的棉绳,视线一点,“是什么?”

  光义轻窒,不自然了:“没什么。”

  “哦?似乎你也带了好几年了,我倒是一直好奇。给大哥见识见识!”

  赵光义堪堪回望,却不言语。黑宝石似的眼珠子漠漠然,仿佛在讲:何必?

  赵匡胤看到弟弟的模样,却忍不住淡淡笑了:“原来,你还没忘么?”

  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一种默契。对于那个人,开始,他们甚少提及,因为会疼。后来么,便是提起了,也只是几句太简单的开头便掐住了,藏私似的,许多言语不过留在心中,各自回味。

  红枣莲子羹啊。

  嗯。

  甜了些……

  是啊。

  ……

  今年莲花谢得倒早!

  胸前温润的碧玉忽然有些烫心了,不知道为什么,赵光义蓦然酸了眼睛,“大哥忘了么?”

  那个不守信用的女人!他当年就不该答应她随陈抟离开,找什么疗伤的雪山温泉,给什么自由随意,相信她说的有缘可能重逢。她一去,就失去了踪影。他觅了整整十年,直到第十一年的时候,符晶问他,如果,她其实已经死了呢?原本她的确伤重,或许那只是为了叫他们放她出宫而说的安慰之词——她总不愿死在皇上面前,叫皇上当场就绝了望。他终于失了一直的自控,对相敬如宾的妻子大发了雷霆。也就在那一天,他独自狠狠摔碎了无名指上的玉环。摔碎了,又趴在地上千辛万苦的寻回来,可惜怎么也无法再复原。剩下的一只小的,便被他拿绳子穿起来挂着了——那个女子曾经有许多许多花样,她说,越是心爱的东西,越应该挂在贴近心房的位置。那代表——我属于你。

  赵匡胤一怔,笑容缓缓沉淀:“忘不了。”

  一生一次,怎么忘得了?不提,不代表就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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