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七夕_何处闲春剪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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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七夕

  太平兴国三年,七夕攘攘,凑趣着来了点雨,真真适合痴男怨女们借机双立,暧昧。

  晚膳前,十五岁的曹拓揣了个红缎荷包,带着水气一溜烟的窜去潘府。脸涨得猴屁股似的,揪过潘若的小手塞了就跑。潘若握着荷包发了一阵呆,柔细的长目怔仲着,回首瞅见娘亲立在柱廊旁温笑了然的模样,也就明白过来,顷刻把小脸也飞热了。

  秋萍只是笑:“你若欢喜了,娘去跟你阿爹讲。”

  潘若立刻跺脚,不依的撒娇:“不来了,笑人家!”

  “好了,不笑你!”秋萍好脾气的颔首,抚摸着女儿的发,保养良好的玉容上是慈爱的纵容:“替娘亲跑一趟苏府!你竹叔又自南边托人带了不少甜点来,你送些过去给你干娘。”

  潘若赶忙应了一声,拎了娘预备好的礼盒,出门去了。她本非很爱动的性子,但苏府,她还是乐意去走走的。说不上为什么,只是那里的人常年亲亲热热的,没个上下不用立规矩,气氛莫名的令人轻松。而且三五不时的,还能瞧见大小的热闹。

  干妈成日催着干哥哥成婚,干哥哥却爱跟着“大盛”镖行那班人一处混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想要跟他们四处做生意去,仿佛不晓得着家中殷实,不需要他四处赶着骡马乱跑。于是乎,每次碰到干哥在家,就能目睹苏府中鸡飞狗跳,直到干爹看不下去,大吼一声:“喜儿,够啦!锅都快被你吵翻了!”干妈才嘟嘟囔囔的收起手中的鸡毛掸子,反嘴:“不都是你的宝贝儿子!”然后,就是一阵子夫妻算旧账。

  刘老管家捂着耳朵避难去,干哥则在一边冲她挤眉弄眼,然后借她的掩护溜溜逃跑。其实,她之所以偏帮着干哥,是觉得出去见识见识没什么不好。听说外头的世界精彩得紧。单讲竹叔住的“闲芳轩”,就与众不同,是被九个女人合伙打理得欣欣向荣的奇异茶庄。据说更厉害的,其实乃是苏府过去的旧主人。她小小年纪便一手建了如今大宋境内最挣银子商局“宋盟”,连南边的“闲芳轩”,亦是她的手笔。她温柔亲切,无私自在,虽已飘然远走多年,在想念的人口中心里,却仍是个永远神奇的存在。

  女人一辈子也能达到那么多,做那么些事么?很厉害啊!像自家府里那般清静着,不是不好。不过偶尔想想,觉得能四处转转看看天地,应该也还是怪有意思的。

  手中还捏着那个荷包,浸了些汗。潘若低下头发呆,喜欢么?她不晓得!不期然忆起了一双俊美而略敛着愁郁的眼睛。那年她才六岁,逛街不小心跑迷了路。天色暗下来,她惊恐的蹲在一棵大槐树下抽咽,冷不防面前却多出一方白帕。抬头,一张颇有英气的少年面孔脉脉温和,算起来,和如今的曹拓该差不多年纪:“迷路了么?别怕,我送你回去吧!”她忽然觉得莫名的安心,来不及擦泪就将小手递过去,那少年便将她拉起来,为她攒泪:“要不要吃茯苓糕?”见她呆愣,于是递过一块雪白的香糕,带着某种抑郁之色轻轻笑了:“很甜的!我小的时候,就极喜欢。”

  后来他送他回了潘府,告辞走了。她才知道,那少年叫做柴宗训,是太祖皇帝御封的郑王。可惜她十岁的那年,郑王就失踪了,好像他不愿为官,所以隐去了民间。很,可惜!不对,她在这里可惜些什么?潘若摇摇头,不是为了曹拓的荷包在烦恼着么,她这是……

  满脑子的乱七八糟念头,随了清韵风扬,都是小女儿的缱绻绮思,绵绵不断。

  诺大的皇宫里头,气氛却就阴沉多了。大殿基石萧萧,宫女太监们,个个都哭丧着脸噤若寒蝉,因为龙案上的茶盏,今日,已经碎掉第五只了。皇上还在掂着面前两片纸颠来倒去的看,剑眉厉眸越发泠泠竖了。下面伺候的人都忍不住暗自叫苦:怎么着好死不死的,皇后今日凑巧出宫去了,这当口皇上的火气若上来了,大伙儿一准儿都得倒霉。

  赵匡义倒目不斜视,定睛再读案上那张薄宣,愈发恨恨自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好,好啊,你的无限江山,你的雕栏玉砌,统统朱颜改。李从嘉啊李从嘉,你记挂的,都是——朕的江山!”冰玉般的声音其实急澈动听,偏偏让人心惊胆寒。盛怒的双目丛丛流火,思忖了一刻,却“唰”的甩袖,立起身来:“备马,朕要出宫!”

  “启禀皇上,晚膳已经……”

  “嗯……”

  尾音扬高的不满,引得下面人一阵瑟缩,皇上方踏着腾云金褐靴履,头也不回直奔陇西郡公府邸去了。

  晚风习习,夕昏里,灰宅子,小楼台,突突的也没什么植物——赵匡义环视一圈,撇了撇嘴角。赐给他这样简陋的府邸,他是故意的。仙人么,才子么,绝世的风华么?他偏不信,一个落魄的帝王,还配称什么黄帝转世,仙人投胎。

  蓦然,一丝清澈的箫音传来,流畅的音阶激得他霎那一愣。那个调子,那个节奏,好似……

  依稀曾经,她在墙内抚琴,他则倚着宫墙无声的倾听。虽不善音律,但那曲意间流转的潇洒韵致,几与此刻的箫声如出一辙,他感动过,也仍记得。心中不禁一动。所以,她认那人为知己,是么?哪怕乾坤已变物是人非,那人还能出尘无扰,是么?不过,李从嘉啊,没有怨,哪里来的这两阕好词呢?好词啊,满满沧桑悲嘘,待它们传开来,叫你的南唐旧民们跟着起哄,然后助你反了朕么?

  不觉中踱入中庭,雨才住,天地博彩,清新如画。李从嘉吧,那个院中一袭半旧素衣的男人。许久不见,他的发间几丝银白,持箫漫奏,淡立的背影却仿佛凝着逆水寒烟,纤尘不染的儒雅。箫声止了,他回首望将过来,眸色一闪,似乎毫不意外,冲他不卑不亢的拱手:“见过皇上!”

  赵匡义的心火登时旺起来。李从嘉,不要以为一点旧事,朕就欠了你。大哥待你不薄了,容你安枕十五年,南唐大陷后还赐你爵位,放你与周后鸳鸯聚首。朕却没那么仁慈好性,容你在此处坐食我大宋粮米,却唏嘘着江南旧地。

  直接抖开手中的两方沾满墨迹的纸张,忽忽悠悠:“虞美人,浪淘沙,都是你的笔墨?”

  “不错!”

  “所以,你是对我大宋有怨了?”

  钟隐顿了顿,苦笑反问:“难道,我不该有怨?”

  “你……”赵匡义一时语塞,冶艳的深瞳霎那暗得惊人,“既然如此善辩,那么你猜猜,朕打算如何?”

  落魄笑王孙,哪堪秋意频?奈何,奈何……

  “不过,斩草除根尔。”他静静的,说出答案。隔着两三步打量,这么些年过去,曾经令人惊艳的少年,已贵为九五至尊。虽韶华不再,轮廓却仍惊心的俊美,神情间的戾气倒越发浓烈,如此,生杀予夺啊。

  “哦?”辉煌的金袖往后一摆,赵匡义反收了厉厉声色。李从嘉,绝对是个文字机锋的聪明人,却注定无为君王——他太书生气。有傲骨,无锐狠,何以治国平天下?

  “你想求死?”

  “非也!”钟隐扶住园中唯一的矮树,淡淡道:“生体发肤受之父母,从嘉不敢轻易损之。然如若为此,便须沦为营营苟且的应声之虫,生亦何趣?”

  没垂下清傲的头,心中叹息。无法呢,他尽力了,却无法扭转南唐的颓势,无法逃避被俘的命运,然后,还是无法,勉强自己,逢迎帝王。一切似乎早已水到渠成,只是不晓得这时机,是不是刚刚好呢……

  赵匡义原本怒极,方欲发作,无端端的,倒忆起秦淮河边,轻如落叶的几句悲悯:亡国者的欢乐从来无处容身,这世上只存在胜利者的残忍。请你,将来莫要作个赶尽杀绝的征服者,可以么?

  可以么?可以么?

  他蹙蹙眉,随口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钟隐微怔,院里却奔进一个碧罗衣衫的窈窕女子,善睐的明眸,顾盼间活跃熠熠,却似极了一个人。赵匡义几乎失神,往前便是一步:“苏……”恍惚间,那女子防备的后撤,急急垂眉央求:“今日七夕佳节,又是李郎生辰。因此李郎感怀身世,求皇上网开一面,恕了他顶撞之罪。”

  赵匡义听着听着醒过神来,不对,那眉毛那眼睛,带着娇花般的美丽,却并非他永念无衰的清淡风致。她不是!

  “慢着,你说,今日是七夕?”心中有些惊跳。

  “是,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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