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伤逝_何处闲春剪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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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伤逝

  霎时间,烟洛目瞪口呆,瞅着符宁呐呐无法成言。

  符宁吸一口气,道:“皇上对你最是特别,为姐心里清楚。你终究是个姑娘家,我走了,只怕你无所依靠。原谅姐姐也有私心,有你在他身边,我也能放心一些。”

  烟洛倒抽一口冷气,回过神来,心慌意乱的摆手:“姐姐,烟洛对皇上只有亲人之情,别无他意。姐姐的病虽然来势沉重,不过身体慢慢总能养好,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符宁摇摇头,抬起无力的手指,为烟洛把散下的几缕乌丝顺回轮廓细巧的耳朵:“妹妹,你我相交一场,姐姐也想你幸福平安,你可懂得?这件事,就交给姐姐计较。”

  烟洛惊跳,看看义姐消瘦的面容,淡淡的恳求,一时却是哑巴了一样,不懂得再发出任何声音。符宁又叹息了一次,柔声道:“你去吧,下剩的时间,我想陪陪皇上和宗训。”

  呆了呆,过去很小心的抱了抱符宁,却抬头冲义姐一笑,灿烂似三春阳光:“姐姐,等你病好了,烟洛陪你去爬云梦山,那山很高很美,像个葫芦。姐姐一定要养好体力,我们比赛时你才不会输!”

  符宁倚住銮枕,唇边逸过一朵晴云,温声道:“好,等好了我们去爬山,皇宫里也住得腻了。”

  二人对视一笑,快乐就似昔年夏日,艳阳高照,莺啼燕舞,她们惺惺相惜谈笑人生,浅歌娇语串串,一空浮云散淡,那时风光,却似金兰一梦……

  烟洛竭力维持,扯出的笑容仍是一点一滴地退散,唇线,终于说不出“再见”两字,旋身便走,再不敢回头。

  柴荣守在门口,几乎立刻就冲了进去,手中还抱着胖墩墩的“华仔”。“华仔”扭着小身体,笑眯眯的对烟洛眨眼伸手:“姨姨……”

  烟洛逃命般出了房门,浑身似脱力了一般,身子顺着门边溜溜的往下滑,直接跌坐到了石头地上。闷热的空气仿佛被生生关住了,凝滞不动,蛙鸣也低了许多,三声两声,上不来气似的潦草。烟洛毫无形象地坐着,大睁着眼睛,似个没有思维的木偶。

  猛地一阵环佩叮当,清淡的桔色褶皱下面,一双浅挑金丝的绣鞋若隐若现,停在眼尖尖前,不再动了。烟洛惊喜掸头,却失望之极——面前的人,只是环妃。实在没有心绪和她搭话,也不想再理会所谓的谨慎,烟洛收回了视线,复又静静看地。

  环妃却难得没有挑礼挑衅,沉默着站了半天,又往屋里张望了一回。突然轻轻叹道:“如果我是她,死也心满意足了!”语气淡淡,却蕴着无限幽怨。

  烟洛面无表情抬头瞅她,环妃皮肉紧实的脸上是一层无奈又羡慕的苦笑,满头金翠却凛冽着寂寞:“他们至少两情相悦,我呢?”摇头又道:“我以前总是想,皇后那么聪明,只是太过痴心。现在才知道,正是因为她的情痴,所以皇上的心,才从无转移。如果我也如她这般不顾性命,他,是不是就肯多看我一眼?”

  心里一阵麻痛。在这个时代,女子的痴心,又有几个男人肯用心珍惜?望住环妃分明还年轻却伤情的侧脸,烟洛第一次发现,她只是个女人,争宠,挑拨,戒心,好胜,也只因得到一点关心,期待一份真挚的情感。只是宫闱深深,宫怨,也就更深。也许因为符宁弥留,便是居心深险一如环妃,也难免动了兔死狐悲之心了吧。只是自己此刻,根本想不出合适的对答,也无心安慰他人,索性继续缄默,兀自呆对着地上的一小团——黑黝黝的自己的影。好在环妃也并非需要个答案。两人一站一坐,就这么等着熬着,无眠的夏夜,仿佛延续到了虚无的永远……

  三更钟,敲断人魂。烟洛莫名其妙心底一寒,听到屋里一阵杂乱惊呼,顿时面白失色。一骨碌爬起来,破门而入。屋里太监宫女已经跪了一地,柴荣呆呆的坐在锦绣榻前,面色灰败。“华仔”爬在那橘黄色的一片华锦上,摇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稚嫩的一声声叫:“娘亲,娘亲,起来讲故事……”百般呼唤,却没人理会,“华仔”转了头四处瞅瞅,小嘴一瘪,突然惊天动地大哭起来:“哇……娘亲……”

  这一哭,屋里登时人人鼻酸,念起娘娘平日宽厚仁德,宫女太监们个个低头偷偷抹泪,一片唏嘘啜泣。柴荣猛一闭眼,咬牙咬得青筋直冒,末了,一滴英雄泪,终是缓缓顺着眼睑落了下来。黯然对着里面再无声息的人哑语:“符妹,我对不住你!”双手抱过“华仔”,摸摸他的脑袋,对下面跪的一批御医嫔妃无力的摆摆手,“皇后德行无双,可恨天不假年,重病不治,朕痛惜无以,追谥符氏为“宣懿皇后”,大葬于三日之后!你们,退吧!”

  烟洛一时麻木了,心里突然空空的无依无凭。先时跪了,尔后呆呆立着,任一群人缓缓退下,从身边细碎经过;“华仔”哭喊着被宫女抱走;一个太监凄凉苍老的声音传入耳鼓:“宣懿皇后符氏,薨……”

  再远一点,接着一个声音传来:“宣懿皇后符氏,薨……”

  “宣懿皇后符氏,薨……”

  一声一声,却似传棒接力,愈传愈远,愈传愈是模糊,脑里只剩了一个字,薨,薨,薨,薨,薨……

  脚步似灌了铅,一步一步往符宁榻边挪去。床上那人,在一片暗暗的绯色底调下面,面颊柔红,闭着眼,烛光一晃,便似在微微呼吸,胸口起伏。疼她护她知她懂她的义姐,此时却似睡着了一般,唇角笑意浅浅,仿佛好梦花深。

  烟洛不敢再上前,也不敢再呼唤,更不敢哭泣。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站了良久。柴荣也无暇理她,只是守着妻子沉默发呆。鸡窗渐渐发白,寂到极处的空气一点点极沉极慢的固化,似要掐断了人的呼吸。终于,烟洛忍不住,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姐姐……”她欠般万般的着一丝半点的回应,可是符宁无情瞪着,不再答她。

  柴荣一夜之间,胡楂横乱,眼角吊垂,却似老了十年。这时似乎猛地惊醒了,扭头望向烟洛。眼神无波,道:“你过来吧!”

  烟洛机械的移过去,眼睛里只有那张锦榻。义姐无知无觉的安睡,玉手却靠在褥旁,被身侧的丈夫握得紧紧,好似她被这样握住,就会再有温度,便能重新醒来一样。烟洛突然似被击中了,眼睛只是睁着,一串串泪珠子歇也不歇的疯狂涌出,顷刻雨水般淌了一脸,重重纷纷得砸在淡红的衣衫上,迅速一片深寂的绯色。符宁的笑颜,符宁的聪慧,符宁的处处维护,每个生动明晰的片段,全让人不敢回想,全叫人痛不可仰。烟洛哭得哽咽难抬,只能慢慢蹲在地上,埋住了小脸,除了不住地痛泣,讲不出半个完整的字。

  柴荣只是望着逝去的妻子,一径的出神沉默,任烟洛一人哭得惊天动地山河变色,也没有反应。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太监进来,颤颤的俯首禀报:“皇上,早朝时辰已到……”

  柴荣被惊动了,目光淡淡扫过地上蜷成一团的烟洛,转头又凝视了一眼爱妻,到底狠了狠心,费力的站了起来。出去之前,在桌边略略停了一停,重重稻了口气,对着空气说道:“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收着吧!我既是答应了她,便不会反悔,你自做准备!”步伐沉压得走了,放进来门外一阵闷热的风。

  烟洛不曾抬头,也根本不听人劝慰,只是一径的痛哭,哭到四肢乏力无比,渐渐变成了抽噎。天空中突然一个炸雷下来,辟得人头皮发麻,烟洛被炸醒了,茫然抬眼环视四周。义姐的身体已经不在床上,堂皇的大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剩下.床幔上的金丝凤凰无神的停在那里,欲飞而无从。屋里几个太监宫女,离得不远,俱是面有戚色,悄望着自己。

  烟洛咬着牙,一点一点的移动视线,漆亮的眼珠子却定在花梨木桌上,一恍,不相信,再凝注一眼,倏然间犹如五雷轰顶,全身发冷,抖如筛糠。

  想当日,那对翡翠戒指送给了赵匡义。后来在西京的“采玉斋”,她又瞧上了一块血色琉璃,那琉璃通体艳红,晶莹如玉。所以她又花了大价钱购回,使人做成一双对戒。一大一小,大的那支,似乎仍在柴荣那里。剩下的一只,薄薄的脆脆的,正好够一个女子纤细的指,此时此刻,却幻像般爹在乌色的桌上,艳魅无双,暗自流淌着莹莹水色。从来未曾察觉,那戒指就似一圈细细的血痕。诡异的成色,仿佛个致命的咒语,把烟洛定在原地,心魂俱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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