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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朋友?

  立春后,只落了一场雪,恰恰是“闲芳轩”开张的那天。清早推窗,青竹傲傲,飞雪横逸,端的是珠树洒银,冻水沾清。钟隐果真如约来了,一袭银蓝飘洒自如,目如点漆,风姿如画。他身后的口水大军,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排出了金陵城门。烟洛乐歪了——如若钟隐肯一周来上一次,那么其他时间她几乎可以关起门来,不必再做别的生意。

  然而茶庄始终要靠卖茶赚钱,她自然另有法宝。瞒了秋萍,她早去探了几家金陵城中有名的青楼,相中了十个容貌秀丽的清倌丫头,砸了银子将她们领回了“闲芳轩”。依了她们各自脾性,分别以花为名,讲好要她们为“闲芳轩”工作一年,便可还了她们的卖身死契。青楼中人,原本最懂看人面色,殷情柔媚。难得的是这几个女孩年纪尚小,未经人事,柔媚中还持了几分童稚之心,愈显得娇憨可爱。自己一来捎带帮了几名薄命女子,二来亦是为了投客人所好——花香四溢的茶品,淡而优雅的环境,媚而不俗爹心气韵,还愁好风雅的客人不滚滚而来?

  钟隐初来的那次,对着那群女孩子微微发怔。直到其中一个簪了精纱芙蓉的忍不住笑出来:“六皇子殿下,不认识了红儿了么?如今红儿叫作芙蓉,下次可莫要忘了!”

  钟隐反应过来,倒落落大方,风雅的很:“新亭俯朱槛,嘉木开芙蓉。清香晨风远,溽彩寒露浓。红儿如今有福了,跟了个好主子;从嘉亦是有福,日后还能品上你素手巧弄的芙蓉红香。”

  一句话把个挺泼辣的芙蓉也闹羞了,小脸红晕一飘,缠着帕子大是忸怩:“六皇子还是这般,尽拣人爱听的话讲!”

  烟洛咳了一声,芙蓉立时知道错了,倏的将那羞态收了,规规矩矩一旁敛眉立好。烟洛淡淡扫她一眼,这小妮子今年十四,灵巧得紧,又能点琵琶,自己本十分中意。只是她偶尔轻佻稍过,怕会影响客人品茶的心性。虽然之前她已教导了一阵,却进展不大,罢了,日后再慢慢来吧。看来钟隐真如历史所说,惹红沾香,是个风流的人物。连区区几个青楼女子之中,亦有他的熟人。一时不觉好笑,嘴角便轻轻一弯。钟隐瞥见,倒有一两分发窘,好在烟洛张罗着请他进去,又是热炉暖茶的招待,才将这一程子混过去了。

  自从年后“闲芳轩”开张,生意还马虎,不会太过忙碌,也不至于冷清。大皇子先时来过一次,依旧是满面阴鸷。烟洛面不改色的敷衍了两句,回身便走。遣了伶俐的芙蓉和丁香去泡茶侍候,一面又命竹子去找叶橪回来。如此旺炉好茶温言软语的招待着,李弘翼一时无法找茬发作。不过一会儿,钟隐却先来了,笑意吟吟,说是父皇有请,拉着臭脸的大哥离了茶庄,抽空回首冲烟洛一笑,笑容笃定而慧明。尔后李弘翼又来光顾,然而也是奇了,每次他一来,总是待不过半个时辰,大事小事的闹得他不得不走。烟洛又三五不时地装作根本不在,叶橪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乎不与李弘翼碰面。李弘翼不知是不是琢磨了别的坏心思,却也放了他们清静,不再来了。

  钟隐偶来茶庄,若一阵无法拜访,亦会与烟洛她们保持联系。虽不频繁,不过一两周总有一次碰面的时候。而且但凡在外碰面,必要选在人多热闹的地界儿。显见钟隐明了大哥仍然虎视眈眈,是以特意公开作出与烟洛她们识而不亲的情状,要大哥心存忌惮,又不至于捞到宝似的想尽办法捉烟洛他们作为把柄要挟。

  烟洛自然心存感激,叶橪不大表态,不过倒从未点破砸场。钟隐的涵养极好,见面的时节,无论叶橪如何漫不经心,甚而一个不爽中途离席,他都只是淡然一笑,再不计较。倒是烟洛觉得不好意思,惭了脸替叶橪猛陪不是。钟隐只是摇头,靠着纷呈华丽的木纹椅背,微阖的眼睫墨泽润长,轻轻颤动:“昼中黑白,好过夜中皆墨。”

  烟洛不禁又是感叹。这飘逸风流的男子,自小在宫闱中长大,繁华透了,却也悲凉透了。不必去追问大皇子还曾对钟隐做过什么。泱泱皇族,争宠夺权,而致兄弟萧墙,父子反目,自古恒而不变。只是面前的钟隐,却并不适合那份勾心斗角。一时就忍不住道:“既然那么辛苦,不做便是了。”

  钟隐的眼睑微微一掀,半垂着眼凝视着手中的七彩琉璃盏,琥珀色的浅暗光流,在深瞳中氤氲如水泽,“清,你若遇水,是苇叶妙,还是船桨佳?”

  烟洛浅浅思忖,却付之一笑:“我非佛陀,无法一苇渡江,自然求一小船摆渡。”

  “不过……”钟隐的修指缓缓晃悠着酒盏,醇酿的酒液波光潋滟:“若人本无心涉水,却被迫持了船桨。岂非前前后后,进不得,亦退不得?”他淡淡恍神,始终未曾抬眸,侧面的轮廓静淡至极,平静得声线却令人有丝忧郁。

  烟洛有些不忍看他,一时撇开目光,满眼烟雨层楼,春草依依,桃蕊初新,苍茫的底子下叠叠嫩色湿重。一条蜿蜒如蛇的青石子路,却是幽幽的转出视线,尽了,似乎又还未尽,也不知还藏了多少个纵横阴暗的分叉,惹得人揣测感伤。

  钟隐片刻便及自然,见烟洛疚然不乐,抿了抿唇,方慢慢换了个话题,闲问起昝方之的近况。哪知不提师傅还好,一提烟洛便不禁长吁短叹:最近出了件怪事。虽已入春了,可竟不时有乞丐冻饿而死,被撇到金陵城外僻静的地方。昝方之一日回来,念念叨叨奔向书房,好像煞是兴奋。原来他在乞丐身上的食物里发现了一味奇毒,无色无味,但毒性极猛,显是高手所制。后世有以解题为生活乐趣的数字狂人,昝方之便是沉迷于研究药物的古代医狂。烟洛实不该对他神神道道却一点不同情可怜死者的做法提出任何异议的,因那老头勃然大怒,骂了她个狗血淋头。从此罚她每日苦守着炉火,熬十种以上配方复杂道药,他则负责引经据典,查证药性。薰得烟洛即使每日换衣沐浴,却仍是满头满身的草药味道,梦里都陷在草药堆里死活爬不上来。

  见到烟洛瘪嘴苦脸,埋怨不已,钟隐却忍不住笑了,随口问了一句:“那解药却制出来没有?”

  “还没!”烟洛哀叹:“只是有些眉目,师傅说那人显然也在试验毒性,到上一具死尸为止,那毒药已是相当稳定。我们制出的药应该勉强能控制毒性,但是没办法找人试用,所以根本纸上谈兵。好在现在也没有人死了,要不然我怀疑师傅预备找了尸体回来治。”

  “哪有那么夸张?”钟隐抬了筷,挟了些青葱的小菜,却忘了吃,回首望着“逍遥阁”外的潇潇细雨,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烟洛于是拿筷子敲了敲瓷碗,叮叮当当的响:“钟隐,好雨好楼好酒好菜,你光发呆岂不暴殄天物?”

  钟隐一怔回过神来,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怎么能弄到粮食。”

  烟洛诧异:“你还缺粮食吃?”

  “也不是,只是如今战事频繁,前线缺粮,太子此次专程赶回金陵催要粮草,然而国库里却并无可拨之粮,全被……唉,不提也罢!”只是皇兄,这次你未免做得太狠,竟将大部分的粮食都分派给了自己的管辖军队,只说统统消耗了不肯交出。倘若皇叔此番因为缺粮而前线失利,除了有可能令你离那位置近上一步,于父皇于国家,是多大的灾祸?你难道不懂?

  烟洛并不晓得其中曲折,见钟隐煞是烦恼。眼波一转,却精灵古怪的笑了,“别的没办法,这个还可以帮你出个主意!”想来南唐占据长江三角洲,地属富饶。在金陵城附近,如冯氏家乡一般的小村小寨必然极多。就如自己那次收粮来买卖,又顺手又快当,只要朝廷肯给个合理的价钱,再派专人下去采买,自然有许多余粮可收,岂不是一举两得了?

  钟隐听着烟洛气定神闲侃侃而谈,神色却愈来愈明亮,末了,却是飞快的站起身来。冲烟洛长长一掬,他束发簪上的菊花原本极小,近看了,却发现金丝密密繁繁,张扬着华贵清高,一种属于金属的坚硬韧度。“清乃神人也!钟隐先拜谢了!等待事成之后,定然摆酒相酬。”说罢凝了烟洛一眼,转身匆匆去了,这一走,便是将近一月未有音信。

  烟洛埋头经营茶庄,引着茶庄逐渐上了轨道,银子总是不少挣的。那十个女孩子却最喜欢没有客人的时节,死缠着要求她讲故事。烟洛想想也好,闲时,便将自己记得的故事一一道来。童话,寓言,甚而她喜欢的《红楼梦》,这些个小女孩子常常听得如痴如醉,听学受教,潜移默化,心性气质亦多少改变了些。烟洛瞧瞧自家的丫头们个个出落得越来越是水灵钟秀,举止得宜,不禁暗暗得意——素质教育,还是很重要滴。

  惊蛰时节,春意缱绻,天却常是灰突突湿漉漉的,似朵吸足了水的棉。一日绵团太厚,终究撑个不住,便落了雨,从早淅淅沥沥直下到了傍晚。钟隐却忽然派人来请,叶橪那段正忙的脚不沾地,烟洛无奈,唯有单独赴宴去。子槐是个榆木疙瘩,向来不离钟隐半步。所以传他家主子口信的任务就交给了近仆孙易。孙易头脸干净,不大的眼倒甚是精明,看到烟洛的时候,他稍微迟疑了一刻,发现男装的烟洛有着细白的脖项,却似乎恍然悟了,恭敬的请烟洛上轿去,眼底却是若有所思。

  想不到,钟隐却将她请到了一个极小的饭馆。小馆子处于陋巷尽头,里面唯有一幅淡墨晕水的山水画。黄纸糊窗,桌椅干净,却几近寒伧,烟洛瞥见那家土灶上的一碗雨丝般的米线,猛地忆起东京的一个春日,她满心愁烦,却巧遇了赵氏兄弟,遂逮住他们请客,大吃了一顿米线。丝丝香滑滋味,似尤在舌尖心头,却渐渐次次的酸涩下去。一时立着怔了,有些呼吸不顺。

  钟隐站了起来,“清,你来了!”丝绣银边的白衣随风而舞,一股木樨香气遥遥递送,清浅如水。这优雅的身影,绝绝对对的似曾相识。脑子“轰”的一响,烟洛为自己荒谬的念头惊住了,没头没脑道:“钟隐,你写两个字给我瞧瞧!”

  钟隐偏了偏脑袋,有几分无奈。快一月不见,他忙忙碌碌,夜里却是不时念起她。好容易见了,她竟然劈头就是这样一句。仍然是吩咐人拿了纸笔,平铺在小木桌上,潇洒提笔,问道:“你想要什么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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