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蟹筵_何处闲春剪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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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蟹筵

  她的要求不算过分。叶橪一滞,却缄默了。

  他本不愿再欺骗她,然而,现在还不是全然坦白的时候——如若此刻让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不确定,面前这个女子是否还愿给他任何的机会。

  烟洛认真的端详着他的动静,宁若暗流的目光缓缓淌过他的面颊,似清碧的岷江,如镜如画,映透人心。他有点受不住,便转开了视线。半晌,听她淡淡道:“叶橪,让我起来吧!”

  他没有再强迫,两人均起了身,衣帛上的落叶碎屑窸窸窣窣的散落,有种无言的萧索。烟洛兀自拍打着缎带上的残叶,微嘲的唇边有丝苦涩。

  她为何失望?为何无奈?为何又隐隐心安理得的轻松?瞟一眼幽迷的秦淮河,鼻腔里极轻的婉叹,话语似细雨,却无色而透明,剔除了情愫:“日后你有何打算?”

  叶橪一直沉默的凝视,见到她最后露出的雾一般渺然的神色,心里就是一紧。他看得出她在犹豫,而且,并非为了那个优雅绝伦的六皇子。不,他根本就是心明如镜的。她的心底,始终存着一个远方的影。拽住她浅凉纤细的腕,沉了声:“洛洛,从前的事有那么重要么?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仍想着别人?”

  烟洛抬头,狠狠的瞪他。很好!很叶橪式的问句。犀利无比,正正切上了她心中最不欲人知的心事。同时,也绝对巧妙地转移了他们刚刚的矛盾话题。

  如若他不愿意,自有千百种巧妙的言语避开她的追问,然后任他们二人在原地无可奈何绕着圈子,谁也抓不住谁的思维。

  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涤避?

  想了想,望着叶橪,心平气和的叙述:“不错,我的心里的确曾有一份旧的感情。我孤身远避他乡,也因为不愿当着那人的面嫁给别人,更怕误了他的锦绣前程。他是个好人,英武,诚实,温柔,万事为我考虑,宁伤自己千遍也不忍心动我一根毛发。最终没有结果,并非他不肯担当,而是我们时机不对,我因为自己的原则左右摇摆,最终几乎伤透了他,他却在我走后依旧尽墟我关照那些我在意的人和事。如果彻底否定了他,我还算个人么?我不会忘了他,不过也决不可能与他结合。唯愿他平安,望他成为,不,我知道,他定将大展宏图,最终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乱世英雄。”

  叶橪的眸子越来越是深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僵硬的勾起嘴角:“你是要告诉我你曾多么深爱另一个男人?”

  “不是!”烟洛吸了口气,肺里依旧的窒闷:“我是想告诉你,叶橪,刚才,我已把自己最隐秘的情感和犹疑都和盘托出。现在的我,对你而言几近透明,透明得可笑。那么,你对我呢,是怎样的?每个人,都是由一点一滴的过去组成的。而你真实么?哪怕站在我面前,你是真实的人么?你聪明,坚强,肆意,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游刃有余。你有没有想过,被你算计的人,被你牵着鼻子走的笨蛋,心里是什么感受?”

  叶橪一怔,乌丝玄衣登时无风自动,煞然浩浩激飘,夜中散布着危险翻腾的郁气:“你认为我一直在算计你?”

  “你不曾么?”不甘示弱的回瞪着他。他对她太不公平,她要一个明白。爱或不爱是另一回事。她的付出真心实意,但求他一点点倒诚,难道真的如此困难?

  叶橪骤然词穷。不言不动定在那里,心一直往下坠,漫漫的坠入乌云深处,铺天盖地一阵阴霾。他该如何解释?他们相逢,并非偶然。她本是他一时兴起研究的对象,她信以为真患难与共的最初,不过是他策划的一场好戏。不过因为计划中有了不曾料到的变数,才弄假成真,成就了他们今日的局面。

  他离开,原本预备不再回来。然而,远离她的日子,他头一次感觉到寂寞。一种深刻的倦怠的冷,蔓延进脑髓根骨,任何的内力都无法驱散。夜晚,思念突如其来,气势汹汹。他本来睡眠就很少很浅,后来索性彻夜无眠,一遍遍在月下打磨着“朱殇”,那兵器射出凌冽的寒光,他却自繁密的芙蓉花叶中窥到她纯真的笑颜。

  他想,他是爱上她了,想念令心脏跳个不停,激越而疼痛。所以,他果决地回来了。完成这一次的任务,他将脱离“涅轮”,带她远走高飞。他说的一辈子,并非笑闹的胡言,只是她并不相信罢了。直到有一日,他确信她能谅解,对那段过往一笑置之的时候,他会对她坦白。然现在,他没有留住她的把握,只挑能讲的讲吧。

  悄然握紧了拳,却潇洒的甩甩头,口气如常的调侃:“你看看你,疑心病多重,真是不可爱!我老实说吧,这次回去是为了要处理一些事,反正都是打打杀杀,只怕你不愿听也不爱听。当初要是跟你讲了,你这么罗嗦,我哪还走得了呢?结果一回来你就又使脾气又投怀送抱外加变着法儿想让我嫉妒,果然想我想得紧了,是不是?”

  “你……”烟洛气结,不知驳他哪一句才好。凉凉的夜风一吹,清醒了一些。拧了眉,想了又想,决定再做一次努力:“叶橪,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小孩子一人在山顶上放羊。因为觉得很无聊,便站在山顶上向山下高呼:“狼来了!”。等山下村子里的人们纷纷扛着锄头扁担跑上山来,发觉只是孩子的恶作剧。而后他又如是完了两次花样,村人们白跑了两趟,也渐渐的对他的谎言不再有信任。这一天,狼真的来了。放羊娃在山顶上高声呼救,但任凭他喊破了嗓子,再没有一个大人赶上山来。结果,放羊娃与羊群都被狼吃掉了。叶橪……”烟洛苦笑着瞧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声音不高:“你每次都这么高明的模糊着重点。就不怕哪一日,自个儿落到山穷水尽,无人信任碉地?”

  叶橪迅速侧过身子,辨不清神色,唯见侧面的线条绷得笔直,漂亮的嘴角化作薄薄的刀锋,有丝寂冷。待他回过身来,却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自然的牵了烟洛的小手:“那个孩子早被狼吃了,我不是还好好的?放心,若真有狼来了,我杀了它烤来给你吃,好不好?说起来,今天回来后我还没吃过东西呢,回家去给我弄几道菜的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烟洛气馁:““隐”难道穷疯了,连一顿饭都不招待不起?”

  “外面的不好吃,我想回家吃你做的!”

  烟洛哼了一声,懊恼的甩开他,咚咚咚自己往前走。叶橪两三步赶了上来,呼吸在耳边轻漾,温温的让人有些心酸:“洛洛,这样很好!离开的时候,我想起与你一同回家,便会开心!”他翻手浅浅拉起烟洛光滑的丝袖,将那宽大的广袖拽出一条依恋的柔弧,安静的迈步,如影随形。仿佛无论她停至何处,他都能随之定然歇驻。

  烟洛不觉扭头停步:下月弦清高西悬,隐约的云丝飘缈欲断,似薄敛的绸带,四周清气漫溢,似有菊香暗暗流转。叶橪的眼出奇的亮,光影滑过刹那,浮动着洋底深涌的流波。仿佛就只那怀情的一瞥,便能温暖了整个秋夜的寒冷。心蓦然一动,被他瞧得一寸一寸,低低叹了口气:“冤孽!”举步前行,终究没有再次甩开他.

  一周过去了,关于叶橪归来引发的骚动,终于渐渐平息,闲芳轩的一切也恢复了道法自然,烟洛揉着太阳大念“阿弥陀佛”。

  叶橪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都在“隐”那边。因为“大胜”镖局的事,他笑眯眯的围着烟洛左右打量,烟洛不抬眼顺手一个茶盏飞过去,被他半空中截住,贼兮兮的丢了一句:“洛洛,你连我的外务都舍不得不管,心意可昭日月啊。”说罢洋洋得意地走了,把烟洛气的原地猛翻白眼。

  自此三日,叶橪但凡在家吃晚饭,总会莫名其妙的拉肚子,凉飕飕的夜里幽怨的一趟趟跑茅厕。另一名诡异的女子藏在暗处,咧嘴眦牙笑得无比欢畅。

  转眼九月,城外玄武波光粼粼,折叠山色绚烂;城内秦淮碧色青青,满棹舟楫渡风。碧朗的青天下,满城深浅重檐参差,叠叠欲飞,灵桂馥郁,拈花菊笑。叶落且飞且驻,一段萧索,几番风流……

  清爽的秋,亦是把酒食蟹的好时节。

  闲芳轩这日不知算吉星高照还是哀神附体,分期分批,陆续来了不少身份不一般的人物。午后不久,许久未曾谋面的李弘翼忽然大驾光临。黑着面孔,找碴儿砸了好几只茶盏。烟洛担心芙蓉她们不明就里反吃了亏,一边打发人去请钟隐,一边亲自出来奉茶服务,虽然暗地里很想给他下点药什么的。

  结果钟隐没到,却先迎来了娥皇与周薇,外加一大筐张牙舞爪的青壳毛蟹——只只壮硕鲜活,而且难得的全是母蟹——娥皇淡淡解释说自己的妹妹这段时日多有打扰,这筐蟹是周府和瑞王府的一点心意。烟洛倒不好意思了,将娇花般的姐妹俩个让了进来。

  叶橪后脚就踩进了门槛,立时被周薇虎跃扑住,甜甜的问他想自己了没有。叶橪笑得四下电光乱闪,烟洛就有些酸溜溜的琢磨这小丫头见到帅哥就这一句,然百试百灵。

  两处都要招待着,折腾着上茶相陪,椅子还未坐热,门口却通传“太子殿下,瑞王殿下驾到”。这下热闹了!烟洛焦头烂额的冲了出去,果见钟隐一身锦缎翩翩来了,他身边那位鬓角稍白,却依旧文华儒雅的武将,正是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南唐太子——李景遂。

  一时猛忆起一件事:过去她曾与李景遂说过她乃大周人士,而现今自己的身份却是南唐富商的孤女。因为从没想过再见这位太子,所以以前那段掌故也未和钟隐提起。如若过会儿不慎穿帮了身份,真不晓得后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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